一听这话,官南慧的心一紧,顿觉有些尴尬。高青龄根本不想多听她再说一句,也不知道怎的,她就是讨厌那些人在结局未定之前就开始说胜负。有的时候,势力虽有,但运气更重要。她尚不知道这个罗明的底子,但是她也绝不会因为一个人不出名,就从一开始否认他。做人,需要出乎意料。
转过角门,她进了帝子台,一旁的侍卫都没有拦她,都认识这个赫赫扬名的东都女魁,他们私下里也都议论,这就是未来的太子妃,将来大魏的皇后。高青龄凭着记忆,一路走到知无尽书堂前,只见乌泱泱的人,散落在院子里。她正烦恼,怎么能进去,忽然看见了大责太监的身影从书堂后面缓缓走了出来。不会啊,今日没听说帝驾离宫,大责太监怎么在这儿?
来不及想清楚,她便快步走上去拦下了他。
“大公公。”高青龄略略行礼。
大责太监被她一拦,才看出来是谁,便忙还礼,“高大姑娘,您多礼了。”
“青龄今日应东宫之邀,参加文章会,因为在路上有事耽搁来得晚了,这正门已经是水泄不通,不知道大公公可有别的门进去?”高青龄十分礼貌,大责太监本就对她好感很强,试问,谁不喜欢懂礼貌、知分寸的孩子呢?
大责太监心想着,既然是太子邀请,那便带她从隐门进去也未尝不可。再者说了,皇后也很属意她,说不定将来,太子妃,乃至是皇后,都是她的。一想到这一层,此时与人方便,将来那就是康庄大道。
“无妨,高大姑娘遂奴来吧。”
大责太监头前引路,带她走了隐门。
高青龄跟在他身后,适时发问:“可是官家今日也驾临了?”
“并没有。”
高青龄心里已经有数,也不再多话。大责太监在一扇红门前停下,方道:“大姑娘,就是这儿了,奴还要赶回宫中,便不送您进去了。”
高青龄自然道谢,还不忘从袖口抖出一块银锭,约莫五六两沉,“青龄今日出来匆忙,没有多带劳什子,今日逢八,宝碗斋的云片马上就出屉了,大公公且拿去喝口热茶,吃点儿点心。”
大责太监笑意逢迎,也不客气,双手接了过来,禁不住夸赞道:“大姑娘可真称得起东都女魁。”
高青龄微微低头示意,二人各自心会,大责太监称礼告退,高青龄便推门进了书堂。这里正是书堂的背面,高青龄并没有立即走到正堂去,她站在这暗处,预备先旁观此间动态。还不及她站定身子,便听见一声金锣,她浑身一震,便听见了外头的高声。
“燕啄,兴!”
薛赫朗声宣道,内堂一时就紧张起来。一名小书童便将一片竹简送到了罗明面前,上面写着一个书名——《雅言章》。
“罗明,出首句,释义,薛其是,对文,释义。”
大小六氏、三言三论、三章一律,罗明顿觉有些混乱,他紧紧盯着这片竹简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一众人都看着他,以为他在周详思虑。
但随着时间越来越长,薛赫不禁摇了摇头,敲了一声鼓。外头的看客也正纳闷,这是怎么了,为什么一言不发?难不成他没读过这《雅言章》?没读过也是正常,不过十岁的年龄,未免太勉强了。
薛其是一脸平静地看着这个小胖子,他倒是没想要赢,这场文章会在他看来,不过就是一场小游戏,输赢不重要,做不做什么太子伴读也不重要,重要的是他一定要得到天下人的认可。
第二声鼓响。
众人又都捏紧了手心,恨不得攥出水来,此情此景,倒比想象中的二人针锋相对更令人紧张。正这时,外头阵阵黄雀轻啼,打破了这沉静的气氛。罗明闻声,旋即抬头,一双眸子透彻起来。
薛其是眉间一抖,暗道不好。
薛赫手里的鼓槌眼看着就要再击第三次,罗明陡然开口:“君子雅言不智,在喙之黍,言之于物,不知为智,不言为言。要想成为君子,就必须知道,高尚的言语并不总是能体现智慧,有时,高尚的言语就如同鸟雀嘴中的黍米,自己明白却不说,那就是让自己受益,而一旦说出口,就像是鸟雀把嘴中的黍米吐了出去,不会有人去捡来吃,只会让别人会觉得你太矫揉造作,因此,说话要看对人和事,有的时候,装作不聪明反而是聪明,一句话不说,却要比千言万语都管用。”
整个《雅言章》最精髓的一句话,就是罗明刚刚说的。若是再用其它的言辞去攻讦,得不到好处。
薛其是摇了摇头,温温一笑:“我认输。”
此言一出,满座皆惊。这就认输了?懂内情的自然知道,薛其是认输那是明智之举,《雅言章》里,没有一句话能比过这句话,而且罗明的释义,更是滴水不漏。
罗明没有说话,静静等着薛赫判定。
十岁的孩子,能读到《雅言章》,还能剖析至此,不得不说,足以和十岁的薛其是抗衡,不过,也仅仅如此了。毕竟,薛其是今年十六岁,比他多读了六年的书,燕啄圈定了文本,不利于发挥,而接下来的两环,罗明估计就要失去招架之力了。
“燕啄,毕,罗明获胜。”薛赫话音刚落,小书童便拿了一根青麦叶放在了罗明面前。
“鹰对,兴,请太傅出题。”薛赫伸手请出沈可人。
沈可人静观一切,心里也是紧张,好在,罗明第一环险胜,他遂看定薛罗二人,道:“请以大忌为首,以诗赋文章经注作对。”大忌,就是辩论的主题。《少子言》里说:人之大忌,不忠不孝,不仁不义,不贤不明,不知不敬。此便是要二人围绕忠孝仁义、贤明知敬来对答,直到有一方败下阵来。
罗明方才赢了一局,现在心里自然是不再那么紧张,但是也并不完全放松,虽然玉怀璧叮嘱他,不要看得太重,但他仍然想要一决高低。
“罗明。”薛赫的面色平淡如水。
罗明闻声,方流利道:“然不从父命,不配孝贤,谓子大忌。”
薛其是凤眼含笑,亦是不假思索,对道:“君子忠而事人,孝而成人,予德予情,是之。”
“三日则不加,一时莫进,直言不秉,执仗,秉为忌,不秉为大忌。”
“于世有不悛,上憎君主,如恶身父。”
二人鹰对,十分激烈,谁都不肯松口,在旁众人看得已是入迷,一言不发。广勤侯家的私塾先生张先生碰倒了口杯也没发觉,另有赵先生捻掉了一缕胡子却不自知,就连沈可人和薛赫也是聚精会神,不曾有半点放松。魏敬一在台上凝神屏气,因为二人所说的很多句子,他都没有读到过,自己身为太子,却不能博学多识、博览群书,是真的有失颜面。
高青龄在后面听得也是紧张万分,她掐着手腕,暗自忖度,虽然这罗明应答如流,但是气势明显不如薛其是。两人便如胸有成竹的老者,与初出茅庐的孩童,薛其是在处处避让锋芒,罗明则在争着展露刀锋。高青龄嘴角其实有一丝笑意,这罗明与罗沉那小子一比,倒是截然不同,罗沉但凡能有他半分上进的心,那就成事了。此时此刻,她也知道,罗明争的,不是自己的面子,是整个罗家的面子。不过这鹰对,看来是要失于薛其是了。
高青龄想得不错,愈往后,罗明愈显得慌张,甚至额头冒汗,手脚冰凉。
薛其是满面浮笑,似朗月清风一般淡雅,“上言有,大令,无孚,好举德,则斯隐也,不德,是忌也。”
这句话出自《伪言》,不在国学之列,罗明听都没听过,一时间怔住。
薛其是看他一愣,便知道自己此局已定。
高青龄微微叹了一口气,到此地步,也不算输得难看。沈可人眼里满是赞许,今日结局,无论如何,罗明都将名声大噪。薛赫则沉了沉气息,击鼓一声。
“是我才疏学浅了。”罗明闻此鼓声,甘拜下风。
薛其是方道:“我长你六岁,你能读遍国学众典,已经能比得上我十岁的时候,假以时日,等你再过六年,还要超了我去也不一定。”
这句话是对罗明的认可,也是对自己的赞扬。
看客们闻听此言,方都落下了心里的大石头来,刚才的鹰对,可谓是激烈万分。有的人捧着书本查都查不及,二人却一句一答,没有丝毫停歇。
小书童方将一张纸递交给沈可人,沈可人拿眼一看,不禁喜笑颜开。他遂将此纸转交给魏敬一,魏敬一接了过来,旋即一怔,但也是频频点头。薛赫此时朗声宣道:“鹰对,毕,薛其是,胜。”
众人遂拍手叫好,更有人大喊痛快。
魏敬一看定众人,在这嘈杂之中,按捺住心情,宣布道:“方才鹰对,薛其是与罗明,共对单句一百四十七句。”
一百四十七句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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